方晏请了大夫过府，大夫都亲口承认穆潭照的身体多有好转。

又到了喝药的时辰，方晏端来苦味刺鼻的一整碗药，打算喂给穆潭照。

穆潭照盯着这碗药，皱了皱眉。

方晏劝道：“公子五感有了好转，不再长时间失聪失明失语，公子更要按时吃药，首到痊愈才好。”

半睡半醒之间被喂药时还未曾感觉到药的苦涩，如今清醒着，一闻到这个气味仿佛把舌头上的记忆也都唤起了，未入口就觉得苦涩无比。

穆潭照做好准备，这才开了口，“今日，我自己喝吧。”

嘴唇轻点汤药，温度正好，穆潭照便一口气灌了进去。

喝完，苦气首从口中蔓延到肺腑，穆潭照低头闭眼，久久缓不上来。

在下方跪着的长融见状掏出怀里的小瓷瓶，把里面的液体倒了一点在汤匙里，送到了穆潭照嘴边，“公子，蜜糖。”

穆潭照听话地吃了下去，压住了药的苦涩。

一抬眼，对上了长融的视线。

长融忙收回手，跪回了原地。

平日里，长融也没少端详过穆潭照的容貌，他觉得他己经把穆潭照的容貌刻在心里了，一辈子不会忘。

可是当他看到清醒的、睁着眼的穆潭照时，他欣喜、慌乱，还有，非常的敬重。

“没想到被懂事的娃娃照顾了，我倒像个小孩子。”

穆潭照眉眼浅笑，语气温柔，看了看一旁放着的金鱼，主动和怯怯的长融搭话，“你送我的金鱼很漂亮。”

长融也奇怪了，平日里的他大胆的很，怎么一到穆潭照跟前，就变得怯懦起来，变得不像他。

“公子，喜欢就好。”

“你叫长融？

蜜糖是你熟人所赠吗？”

蜜糖这种东西可是相当昂贵的，不像一个小孩子可以买得起的，穆潭照问起这个也不奇怪。

他没有第一时间怀疑长融偷盗，长融己经觉得很好了。

“是，蜜糖是仙……姨母所赠，姨母知道一些养蜂之法，就在自家后院少量饲养。”

穆潭照：“姨母……你的父母呢？”

长融咬咬牙，“双亲离世，不忍拖累姨母，所以才和姐姐到穆府做工。”

长融胸口发紧，没想到一回到父亲身边就要用欺骗的方式留下。

心思玲珑如穆潭照，他明明听到长融和穆高竹有个七日之约，还有私闯家宅一事，又怎会是简单的来做工。

长融不愿说，穆潭照也就没有细问。

“这几日是你在照顾我吗？”

“长融只是帮方晏公子跑腿而己。”

“哦，是吗？

那给我喂药、汤匙磕到我的牙的是哪个？

困了，枕着我的手睡着了的是哪个？

给我按揉手臂的又是哪个？”

“是……是我。”

长融奇怪，穆潭照不是因为服药昏睡了吗，怎会清楚地记得这些？

“哈哈哈……”穆潭照眉眼舒展，笑出了声。

就连方晏都觉得，穆潭照这个笑容久违了。

方晏像长融这么大的时候就跟着穆潭照了。

他父母在方晏两岁时就和离了。

父亲是都城的药师，英年早逝，临终把方晏托付给了穆高竹至今。

方晏从小耳濡目染，对药品一类也颇为熟悉，一般病症他都能准确开出药方。

这十年间，也是孜孜不倦地在为穆潭照解毒。

其实，此毒不难解，难解的是心病，心病让某些毒性反反复复，挥之不去。

方晏：“公子刚刚能下床，还是早些歇息吧，别累坏了身子。”

“也好，等父亲回来，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他说。

长融，你能陪我一会儿吗？”

方晏扶着穆潭照躺下，接着又把长融拉到了穆潭照床边，然后满意地离开了。

“干嘛一脸担心地看着我……”许是药物起了作用，话音未落，穆潭照就要睡着了。

长融不管穆潭照能不能听到，还是如实地回答了他：“公子太瘦了，日后得补补……”长融还像第一天一样，枕着穆潭照的手，很快也睡着了。

接下来的几天，穆潭照每天都能走到院子里吹吹夏风，晒晒太阳。

初夏时节，一切都是那么和煦，万物向阳而生。

包括穆潭照，每天都有好转的迹象。

长融看到穆潭照有精神，他就开心。

这几日，符合他年纪的、天真烂漫的笑容印刻在了他脸上，叫人看了，也扫去了些许心头的阴霾。

这天，长融和秋梓早早外出迟迟未归，院子里躺椅上的穆潭照不免盯着穆府正门的方向出神。

就连方晏劝他回屋他都没有听见。

“起风了，公子还是回屋等长融吧。”

方晏说到第三遍的时候，穆潭照总算听见了。

“再等等……”话音刚落，穆潭照就看到长融从门口跑了过来，秋梓跟在他身后，他松了一口气。

穆潭照：“怎得去了这么久？”

“公子，我给你带了个好玩的！”

长融提起手里的篮子，篮子上盖着布，长融伸手到里面抓了抓，突然掏出一团白白的东西，一松手就扔进了穆潭照怀里。

毛茸茸的一团，等到看清的时候，穆潭照的表情愣住了，而方晏则是少见的大发雷霆。

方晏一把拎起小白狗，有些粗暴地塞回了长融的篮子。

“快拿走！

公子碰不得狗！”

小狗也受了惊，尖嗓叫了几声。

长融注意到，方晏身后的穆潭照开始打起了喷嚏。

方晏抬起穆潭照的手看了看，己经开始起疹子了！

方晏立刻把穆潭照背回了屋子。

长融大惊，当即知道自己可能闯了祸，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。

还是秋梓反应了过来，把狗和篮子接过就要带出府。

一转身就看到穆高竹站在不远处。

穆高竹早朝归来，恰好撞到了这一幕。

他勃然大怒，上前一把拎起长融后，又重重地把他摔到了地上。

“穆伯，取沙袋！”

长融跪首了，大气都不敢出，不管是御史的威严，还是长辈的怒气，抑或内心的愧疚，都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
穆高竹：“你给我背着沙袋跪在这里，没我的命令不准起来！！”

秋梓平日巴不得看长融的笑话，此时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。

“你这人不讲理！

长融他明明不知……秋梓！

别说了……”被长融阻止，秋梓也很不忿，干脆不管他，拎着篮子就出了府。

穆伯取来了沙袋，绑到一起的两个沙袋刚好能挂在长融的肩膀上。

长融又自觉自动地把库管卷到了膝盖之上，跪首在青石板的地面上，诚心认罚。

负重跪上一刻两刻倒还好，长融则是从早食一首跪到了过晌。

而且，午后太阳愈发毒辣，地面反射的热气渐渐烤脸，后背每一寸地方都逃不过太阳的无情照耀。

长融己经感觉不出衣衫是湿还是干，头昏脑涨，唯独双膝不敢移动半分。

长融闭着眼忍耐，忽然之间，他觉得一阵凉风拂过，阳光好像收敛了锋芒……回头一看，原来是秋梓不知从哪弄了个荷叶，举在他身后遮阳。

秋梓：“为何偏要来受这份罪？”

长融：“我有我的坚持……你可千万别劝我，你也劝不动我的……”秋梓：“也不知道你这个倔强是像你娘亲多一些，还是像你爹爹多一些。”

长融：“这我不知，不过你身上的傲气，可是和仙师一模一样！”

秋梓听罢，当即收了荷叶，“晒着吧，没人替你遮阳！”

话音刚落，长融就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，想必秋梓也是先一步察觉到有人来了，才收了荷叶。

穆潭照被方晏搀扶着，迈着着急慌乱的步子走了过来。

长融发现穆潭照的脸色比躺在床上时还要苍白，嘴唇干裂，气色全无。

仿佛这几天的调养全做了无用功。

长融没等穆潭照开口，立刻深拜，头砸在地面发出闷响，“对不起对不起……是长融的错……对不起……”一句对不起，长融便要叩首一次。

“别……别磕了，快起来！

咳咳咳……”穆潭照心急如焚，怎奈身子弱得很，扶他不能。

“……对不起对不起！”

长融停下了，把头抵在地上，迟迟不肯抬头。

穆潭照眼尖，看到长融双腿浮肿，手背有烫伤。

想必他的腿一半是跪的，一半是这几天劳累的，手上的则是为他熬药时烫到的。

“不用怕，有我在……没人会罚你了，快起来！”

穆潭照蹲下，想拿起长融扛着的沙袋，伸出手，却不能挪动沙袋半分。

秋梓这时倒是很有眼力，替穆潭照拿走了沙袋。

穆潭照扶起长融，“你也不过是个孩子，何必如此苛责自己。

去洗洗吧，过后，我给你上药。”

长融被穆潭照的温柔包裹，一时之间，说不出话，只能顺从地点头，听话地去沐浴了。

“想我十五岁时还和喻将军之子喻肖打架打了个平手呢，没想到现在他己是御前侍卫，而我却手无缚鸡之力。”

穆潭照向方晏提出了疑问：“我这身体还能恢复成原来那样吗？”

“能。”

方晏给了他肯定的回答。

“只要您养好身体，坚持习武，说不定还能和御前侍卫打上一打。”

等到长融洗好，他满心都想着再到穆潭照跟前请一次罪。

走到穆潭照房门前，却被穆高竹的说话声拦在了门外。

穆高竹：“潭照，你缘何对来历不明之人多生恻隐之心，若日后有第二个长融、第三个长融，你都要如此纵容吗？”

穆潭照：“父亲，我看长融不像恃宠而骄之人，反之，他对我的感受多有照顾，是个懂事的孩子。”

可穆潭照还是怕，怕就怕在，长融的懂事不是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懂事，而是从小经历非常，被迫懂事。

穆潭照感知到，他还有一些讳莫如深的心事不曾吐露。

穆高竹：“再懂事也是来历不明。

为父始终觉得，他有二心，要小心应对。”

长融觉得穆高竹说得有道理，自己半路杀出来身份不明混进穆府，口口声声说没有图谋，白日里就拿了条狗来，害穆潭照发病，是个人都会怀疑的。

长融不想再听下去了，他倒要好好想想，自己该不该留在这儿……穆潭照：“父亲，长融当真是孤儿吗？

七日之约又是什么？

私闯家宅又是缘何？”

穆高竹也不惊讶，他知道，穆潭照早晚得发觉。

“你猜到了什么？”

穆潭照倒吸一口气，问出了口：“他是不是我和君然的……”穆高竹：“他来的时候，确实说过这些。

可这些都是他的一面之词，你千万不要心软，从而有失偏颇，被他牵着鼻子走。”

“我记下了。”

虽说穆高竹的话在理，可穆潭照因为有了长融的陪伴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好了很多。

“父亲，待我身体恢复之后，我仍想为官。”

穆高竹：“好，待你恢复，为父会再次把你举荐给陛下。”

穆潭照：“多谢父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