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将军在战场上摔伤了头,记忆停留在了自己少年时。
他故意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,却迟迟不见对门的小医女赶来给他包扎。
后来有人告诉他,别等了,你的小医女早就出家了。
他跪在庵前磕了三天三夜的头,终于又见到了他的小医女。
只是他不敢相信,「阿芜,你怎么突然这样苍老了。」
因为自我嫁给他,已经过去了三十载。
「师父,那施主还在庵门外叩头。」
我停下了转动檀木佛珠的手,轻轻点头,「我知道了。」
秋雨寒凉,我撑起一把油纸伞,缓步向庵门走去。
伴着滴滴雨声和袅袅钟声,我听到了门外那人无力又恳切的哀求。
「求主持允我见阿芜一面。」
他念一句磕一个头,身前泥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汪血水。
他是三天前来的,非要进庵里找自己的未婚妻江家阿芜。
主持师父告诉他,江蘅芜早已出家,不理俗事,让他不要痴缠。
他却执拗地不肯走,跪在栖云庵前磕了三天三夜的头,只为见阿芜一面。
我低声念了句佛,走过去站在他身前。
「施主,请回吧。」
他听见声音,不可置信地抬头,鲜血淋漓的脸上满是惊讶。
「阿芜,真的是你,你怎么突然这样苍老了。」
他指指自己的头,又露出满是新鲜伤痕的手臂。
「阿芜,我受伤了,好疼。」
「阿芜,你怎么还不为我包扎?」木鱼声笃笃,我望着眼前人,思绪飘回到少时。
我出家前俗名江蘅芜,是个医女。
我家世代行医,永兴坊东数第二家便是江家药堂。
对面是个武馆,馆主的儿子谢昭与我年纪相仿。
他习武经常受伤,每次受伤都特意跑来找我包扎。
一来二去,我俩看对了眼。
我及笄后,他家遣人来提亲,我爹娘当即点了头。
两家知根知底,我俩又两情相悦,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姻缘。
本来说好次年秋天成亲,可时逢边疆动乱,谢昭被捉丁要上战场。
我去城门送他,他穿着小兵的衣服,一脸的无畏:「阿芜宽心,待我挣了军功,风风光光娶你回家。」
我笑着点头说好,却瞒着所有人偷偷报名做了军医,跟着他去了战场。
两军交战半个月后,我第一次在伤兵口中听到谢昭的消息。
那人说他神勇无比,短短时日已升为了百夫长,颇得校尉赏识。
我心下稍安,却不曾主动去与他相见。
可我没想到,谢昭还是见到了我。
敌军绕后方奇袭,目标是伤兵营的医药和粮草辎重。
漫天箭矢里,校尉身边的谢昭一眼瞧见了我。
我眼见他目眦欲裂,不管不顾向我冲来。
终于站在我面前时,他的铠甲已经千疮百孔。
我颤抖地抱住他,摸到一手的血。
敌军撤退的号角响起,他如释重负般在我耳边轻叹,「阿芜,幸好你没事。」
我给他处理伤口,将嘴唇咬出了血才忍住没有呜咽。
他却故作轻松,「阿芜医术好,伤口一点也不疼。」
随后他强撑着直起身子,小心翼翼吻去我唇上的血珠。
思绪回笼,我将谢昭带进庵堂,为他包扎了伤口。
他笑得一脸幸福,「还是阿芜医术好,我一点也不疼了。」
我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,他委屈地看着我:「阿芜,我找你找的可辛苦了。」
他说他醒来就在一个大宅子里,那里有很多人,就是没有他的未婚妻阿芜。
他去江家药堂找阿芜,可那里只剩下破败的牌匾,什么人也没有了。
他坐在门口,不停划伤自己的手臂,阿芜却一直不来给他包扎。
后来路过的大伯告诉他,阿芜去栖云庵出家了,他这才赶忙找来。
他说完,小心翼翼看着我:「阿芜,我是不是做错事惹你生气了?」我避而不答,将刚刚煎好的药递给他,「趁热喝吧。」
他乖乖接过,一饮而尽。
我收回药碗,双掌合十,「施主既已无碍便趁早下山吧,栖云庵不便留宿男客。」
他抱住庵堂的柱子耍无赖:「我不走,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阿芜,我要留在这里陪你。」
我无声叹息,「贫尼早已于十年前出家,前缘尽断,施主无需执念。」
他跌跌撞撞靠近我,「阿芜你在说什么,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,你怎么能出家呢?」我后退一步,「施主说的都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……」「三十年……往事……不对,不对……」他不等我说完便激动地打断,双手用力捶打头部,表情痛苦。
随即,他软绵绵倒下去,不省人事。
我望着他,心中杀念翻涌。
原来念佛十年,亦未消我滔天恨意。
他忘了那些过往,可我没忘。
当年战事结束后,谢昭因杀敌神勇受到校尉赏识,成了校尉亲兵。
校尉想将女儿许配给他,他毅然拒绝,直言此生只有阿芜一人。
校尉无奈,只能放他回家成婚。
谢昭果真没有失言,带着一身军功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我。
婚后我俩也过了一段浓情蜜意、恩爱无比的日子。
第二年,我们有了儿子谢珩。
阿珩一岁时,边疆战乱又起,谢昭再次上了战场。
这次我要照顾小阿珩,没能跟去。
春去冬来又一年,谢昭凯旋,升了都尉,带回一个女子。
那女子正是当年那校尉的女儿,凌夕。
谢昭牵着她的手,坦然告诉我,「阿芜,我要娶夕儿为平妻。」
原来我不在谢昭身边的日子,一直是凌夕女扮男装陪他征战沙场。
我点点头,跟谢昭说我要和离。
他蹙起眉头:「阿芜,你怎会如此没有容人之量。」
他说:「夕儿她有浴血沙场的豪情,绝不会与你这内宅妇人争风吃醋,你宽心便是。」
小阿珩已经会走,听见我俩争执,蹒跚地过来抱住谢昭的裤腿。
谢昭抱起阿珩,笑着看我:「阿芜,你若执意和离,难道不怕此生再见不到珩哥儿?」他用孩子来威胁母亲,哪一个母亲能不束手就范。
凌夕顺利进府,第二日便带人烧了我满院子的药草,命令我搬去偏院。
小阿珩吓得直哭,我愤怒地将药粉洒在凌夕脸上,她当即捂着起满红疹的两颊哀嚎。
我抱起阿珩,命令她滚出我的院子。
「该滚的是你!
」谢昭大踏步地走来,一把将我和阿珩推进还在燃烧的药草堆里。
他小心地抱起凌夕,「交出解药,否则便让你们也试试毁容的滋味。」
我努力护住阿珩,告诉他那药根本不会毁容,三天后自然会好。
他将信将疑地让人把我和阿珩关去了偏院,不许奴仆照料。
三天后,凌夕脸上光洁如初。
谢昭来向我道歉,却绝口不提让我们娘俩搬回主院的事。
「阿芜,夕儿要练武,主院地方宽敞正合适。」
「你喜静,这偏院清幽最适合你侍弄草药。」
我将他赶了出去,关上了偏院的大门。
三月后,院门再次被人叩响。
谢昭一脸欣喜,「阿芜,夕儿有身孕了。
你医术好,夕儿孕中便由你来照料吧。」
我摇摇头,「蘅芜医术不精,都尉另请高明吧。」
谢昭却早想到了对策,「阿芜,若你答应,我可送珩哥儿去武馆习武。」
「珩哥儿是练武的好苗子,若耽误了岂不可惜?」我抬头看他,他愉悦地笑着,「阿芜,那我就当你答应了。」
伺候了凌夕十个月,我瘦成了皮包骨。
端茶送水,按摩捶腿,甚至连她的恭桶都要我刷。
她借口担心伤到胎儿,孕中每次与谢昭行事都要我跪在一侧侍奉。
十月屈辱,凌夕顺利产子,谢昭欣喜万分,取名谢瑜。
谢瑜满月时,谢昭又来了偏院:「阿芜,你做得很好,夕儿母子平安多亏了你。」
他笑着告诉我:「我已经跟父亲说好了,明日就送珩哥儿去武馆。」
我点点头,「多谢都尉。」
我态度冷淡,谢昭满脸不悦。
前院传来宾客的欢声笑语,他甩甩袖子转身就走。
我关上门,去厨房做了一碗长寿面,「阿珩生辰吉乐,阿娘祝你喜乐安康。」
阿珩没动筷,眨巴着大眼睛落下泪来。
「阿娘,爹爹是不是忘记今天是我的生辰了?」我心疼地抱住阿珩擦泪,「怎么会,爹爹知道阿珩想习武,还特意求了祖父让阿珩去武馆呢。」
「真的?」小阿珩破涕而笑。
我摸摸他的头,「真的,只是习武很辛苦,小阿珩可不要哭鼻子。」
阿珩神气地一仰头,像极了当初的谢昭。
他拍拍我的肩膀承诺:「才不会,阿娘放心吧,珩哥儿会给你长脸的。」
我的小阿珩是这样乖的好孩子,可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阿珩三岁习武,十岁便跟着已是将军的谢昭上了战场,屡立奇功。
十八岁,他被谢昭挫骨扬灰,成了小盒子里的一抔黄土。
他的部下告诉我,他是被谢昭谢瑜联手害死的。
他们为抢他军功,设计围杀他,甚至还给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。
我捧着他的骨灰,去找谢昭质问。
前院宾客盈门,一片欢歌笑语。
阿珩尸骨未寒,谢昭却在大肆庆贺谢瑜立下战功。
我掀了桌子,砸了筵席,将他们挂上的红绸尽数扯下。
凌夕说:「你儿子不中用死在了战场上,少冲别人发疯。」
谢昭说:「阿芜,珩哥儿他贪功冒进,中了敌军埋伏,怪不得旁人。」
我问他,「谢将军,你敢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发誓,说自己绝无虚言吗?」谢昭避而不答:「阿芜,珩哥儿总归已经没了,你又何必较真呢?」「较真?」我上前揪住谢昭衣领,「珩哥儿才十八岁,他是你亲儿子呀!
」谢昭一把甩开我,摸了摸脖子上被我指甲划出的血痕,一脸不耐烦:「我的儿子又何止谢珩一个,他既已死了,我们便该向前看。」
他如此说,我便顺势一把抓住谢瑜手腕:「谢副将,你敢发誓说珩哥儿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吗?」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,凌夕见状冲过来推开我。
「你儿子死都死了,你攀扯别人又有什么用?」我与她推搡间,指甲划破了她的手背。
她立时呼痛,气愤地叫来奴仆要将我拖下去。
我躲开奴仆,大声道:「我看谁敢!
」「谢将军既未休妻,我便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!
」奴仆一时不敢上前,凌夕气得跺脚,却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处置我。
场面混乱,周围宾客议论纷纷。
我望着众人,缓缓跪下:「诸位,谢家父子联手害死我儿却不敢承认,我势单力薄无法为珩哥儿报仇,愧为母亲。」
「但我相信,举头三尺有神明,恶人必有恶报。」
我转身,朝着凌夕供奉的佛像磕头:「信女江蘅芜祈愿,令害死我儿者七窍流血、受剜心挫骨之痛十日、肠穿肚烂而死。」
话音刚落,有眼尖的人便惊呼出声:「快看,谢小公子流血了!
」谢瑜痛苦地倒下,捂着心口痛作一团,双眼双耳鼻孔嘴边都有猩红血液流出。
凌夕尖叫着扑过去,可还没等她扶起谢瑜,她自己便也痛得昏厥过去。
谢昭功力深厚,撑得时间久些,但还是压不住有血从七窍流出。
三人形态可怖,宾客们吓得四散奔逃。
我跪在佛像前狠狠磕了个头,大声道:「多谢佛祖显灵,严惩害死我儿的凶手!
」有宾客听了,也跟着合掌念佛。
经此一遭,明日将军府的奇闻便会传遍京城。
我双手合十,指甲缝里的粉末已所剩无几。
阿珩,阿娘躲在偏院十几年,总算还有些用处。
事发第二日,凌家来了人。
他们探查过后,发现那三人皆身中剧毒。
凌家当即放出风声,表明并没有所谓报应一事。
但百姓最爱怪力乱神之事,自然更喜欢佛祖显灵一说。
民间口口相传,纷纷唾骂那三人恶有恶报。
凌家无奈,只能先想办法解毒。
只要三人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,那这神鬼之说便不攻自破。
可惜,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。
我既然选择下毒,自然便没想过能让他们有机会解毒。
我知道,凌家的人第一个便会怀疑我,甚至恐怕此刻都在不遗余力地想要找到我。
但我早在下毒之后便趁乱逃出了谢家。
我不怕对上凌家,但我暂时还不能被他们找到。
「珩哥儿再等几日,等那三人彻底咽气阿娘便去找你。」
城外的破庙里,我抱着阿珩的骨灰,还是觉得锥心的痛。
这些时日,我算着日子在破庙的墙上划线。
每划一道,我就能在脑中想出那三人对应的惨状。